坐落于京郊海淀区的成府村,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历史上曾有许多文人学者在此居住生活过。以成府村的蒋家胡同为例,著名学者顾颉刚和邓之诚曾先后在此居住过,这里还有燕京大学旧人津津乐道的“常三饭馆”,王世襄有联句云“葱屑灿黄金,西土传来称许饼;槐荫淙绿玉,东门相对是常家”,说的就是常三饭馆的“许地山饼”。因此之故,成府村的流风余韵常为后人所乐道。
抗战胜利后,邓之诚先生重回燕大执教,年院校调整,仍留在北大历史系。他在成府蒋家胡同居住长达十五年,死后埋骨离成府村不远的东北义园,可谓终老于斯了。“燕山处处应留恋,成府村中月满楼。”这是邓先生的诗句,可见他对这个京郊小村是深具感情的。
成府村蒋家胡同近年出版的《邓之诚文史札记》,是邓之诚之子邓瑞先生根据邓之诚日记整理编录的。他在序文中说:“阅读先父日记随手录下其文史札记、读书心得,也兼收录师友往还之事。这些故事多发生在北京西郊北大,所以读起来很亲切。”邓瑞先生成长于北大成府,对这里的山山水水自然是充满感情的。日记中记录的成府村见闻,可以说是难得的乡土文化资料。人往风微,转瞬之间邓之诚先生去世六十多年了。现在这一带变化很大,邓之诚先生生前居住过的地方都已经消失了,就连他深爱的成府村,在新世纪也化为烟云,变成了通衢大道。
《邓之诚文史札记》,凤凰出版社年版寒斋在北大周边也近六十年了,亲身感受了这一带的沧桑变化。日长少事,根据邓瑞先生摘录的日记,按照时间顺序,检出邓之诚日记中的有关记录,以见今昔之变。年7月10日记:“晨往冰窖看房。”8月24日:“移居冰窖十七号,亦学校寓舍也。”冰窖即海淀冰窖胡同(城里北海边也有一个冰窖胡同)在成府的西南,当年紧邻燕园南墙。在历史上,这个冰窖胡同非常有名,清道光时期名臣祁隽藻和赛尚阿都曾住过这里。祁隽藻留下《正月四日自双桥移居冰峤(窖)与鹤汀邻》的诗,其中“肩我盆中花,挈我案头书”的诗句,成为京西海淀古老历史的一段佳话,鹤汀即赛尚阿。上世纪五十年代,北大迁入燕园后,地盘向南扩大,冰窖胡同被圈入北大校园内,大致位置在今天的北大学五食堂附近,现在自然是连胡同的一点痕迹都看不到了。海淀冰窖胡同虽然早就没有了,但是,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海淀尚存有两座冰窖营业,分别位于中关村和挂甲屯虎城。那时候的冬天特别冷,数九寒天,工人在昆明湖上攒冰、往冰窖运冰,是冬季特殊的一景。炎炎夏日,在没有冰箱的年代,冰窖给人们的生活提供了许多方便。记得少年时,曾经壮着胆进去捡拾碎冰,冰窖里寒气逼人,在里面干活的人都穿着棉大衣。七十年代的某天晚上,中关村冰窖突然失火,第二天我们上学还特意绕道去看过现场,火势很大,冰窖彻底烧毁了。谁能想到,多年后冰窖遗址附近变成了中外闻名的高科技一条街。后来,挂甲屯冰窖也歇业消失了,遗址上清代遗留的虎城围墙,至今还隐没在居民杂院里。
年7月13日,邓之诚记述道:“午饭后,携明女,长生行河堤,绕老虎洞而归。”河堤的河,就是海淀著名的万泉河,当年的海淀泉水甚茂,万泉河源自万泉庄一带,河水自南向北流经北大西墙外,遥望西山,稻香十里,河堤岸边风景殊佳。先生兴致很高,午饭后,从冰窖胡同寓所出来,向西到万泉河边遛弯,邓先生等人特意绕点远,沿河向南走,又从海淀老虎洞转一圈才返回家。万泉河在八十年代后成为无源之水,如今已经彻底消失了。老虎洞曾经是海淀镇最繁华的商业大街,随着海淀古镇的改造也已无迹可寻。
邓之诚先生在年10月10日的日记中写道:“晨,至二女处,谐二女夫妇、俩外孙、三女及克大夫往燕京观开学礼,看新寓,动工未毕。”年的这一天,是抗战胜利北平受降日,也是燕京大学复校开学日,这是很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国土重光,燕大复校,邓之诚先生重新受聘为历史系教授。学校给邓先生分配的新寓,就是大家熟知的蒋家胡同2号院。十多天后,10月22日他记述到:“傍晚,洪煨莲、陆志韦来,催予速移居出城。”太平洋战争爆发,燕大被日寇占领,邓先生离开燕大迁居城内。此时学校复课开学在即,非常急迫,领导们都亲自到他城中寓所催促搬家。两天后,即10月24日:“晨,出城,至燕京看住屋。”到月底,10月30日“载书二车往郊居”,开始入住成府村蒋家胡同了。11月2日:“下午三时,予携往郊居,大约迁毕矣。”日记中录有一首《移居成府初成口号》诗,以记其事:“老妻蛮婢病相扶,敝帚残铛却胜无。淅淅风帘茅屋里,果然家具少于书。”和一百多年前祁隽藻的“挈我案头书”搬入冰窖胡同,前后呼应,也是很有趣的一段佳话。
此后,直到年邓之诚先生因脑淤血病故,再也没有离开过蒋家胡同。过去从北大小东门出来,过一个小石桥,正对着的就是成府村的蒋家胡同,所谓“东门相对是常家”。当然,我在六七十年代踏进这条胡同的时候,常家风流早已被雨打风吹去了。胡同不长,穿行而过,不远就是东大地了,著名的北大燕东园就在这里。进燕东园走不一会儿,南拐是北大附小,后来知道,北大附小这个地方,过去还是王世襄家的私人花园,当年的校园里花木扶疏,果树成行,现在已不堪回首了。这条路,我来来回回走了六年,熟得很。蒋家胡同街道两旁古槐森森,炎炎夏日,绿荫满街,印象深的是从天而降的“吊死鬼”满地爬。蒋家胡同坐北朝南有三座大四合院,自东向西门牌号依次为2号、3号和4号。据说这三座大四合院都是清代安家的产业,安家是承包皇家工程发的家。民国以后,安家衰落,将2号院卖给了燕京大学,一直到北大时期,都是用作教工宿舍。邓之诚先生有诗赞美成府村的郊居生活:“村村杨柳水塘环,海淀东头好是闲。莫道江湖情万里,重来雪里看西山。”成府村位于海淀镇东边,故曰海淀东头。“村村杨柳水塘环”是当年海淀一带江南水乡般美景的写实,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在蒋家胡同居住期间完成了《中华二千年史》和《骨董琐记全编》《东京梦华录注》等著作。
邓先生在11月7日录自作诗《步煨莲过临湖轩韵》:“胜地三年别,银灯此夜张。多情寻石友,无恙问宫墙。碧月翻澜碧,秋花照影黄。剧怜松挺秀,知历几星霜。”临湖轩是燕大校长办公处。一别三年,故地重游,感何如之。
年10月20日:“下午,携瑞往圆明园旁喇嘛庙访王永新(兴)、刘淑珍夫妇,问丁则良所借《桑园读书记》稿本。绕道西校门沿湖而归,木叶未落,红黄相间,如在图画中行,往返凡五六里矣。”喇嘛庙即正觉寺,当地人都这么称呼,是圆明三园劫余仅存的地面建筑,近年已经复建对公众开放。值得一说的是,邓之诚父子从喇嘛庙出来,没有向东抄近路回家。他们特意绕道西校门穿行未名湖畔,再出学校东门回到蒋家胡同寓所。斯时,正值金秋十月,未名湖波光塔影,湖边小山蜿蜒起伏,草木初黄。邓先生父子绕点远,享受的就是“如在图画中行”的感觉。当年我家住西校门外,到成府东边的北大附小上学,每天四趟走的就是这条路,四季都是在画中行了,只是少不懂事净贪玩儿了,根本不懂得欣赏这样的美景。
喇嘛庙旧影年5月30日,应刘淑珍(王永兴)夫妇之招,“往喇嘛庙看牡丹,凡十余株,紫、绯、白三色,植于佛殿废址,一紫者高约四尺,已四十年,著花数十朵,颇可观。此庙傍圆明园宫墙,昔年为颜惠庆所夺,毁佛殿,移殿木,城中盖屋,仅存遗址。唯修饰配殿及寮舍以居,今清华大学僦为教职工宿舍,刘夫妇居之。”王永兴时任教于清华大学历史系。这是一段有关正觉寺珍贵的历史记录,那时候清华大学租用正觉寺作为教工宿舍,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清华撤出,正觉寺沦为海淀机械厂后又改为长城锅炉厂的厂址。其后果可想而知,不要说牡丹花了,连正觉寺几乎都彻底毁灭了,现在我们看到的正觉寺,不是原汁原味,只能说是原址新建的了。在邓先生的日记中,还记录了成府村附近另一处和《红楼梦》有关的古迹——刚丙庙。民国三十一年9月30日:“下午同孙先生步至清华车站而归,经过刚祖(丙)庙,额题广惠宫,庭前有碑,乾隆中,观保所撰。言庙在技勇营南门,肇始于雍正时,今复修之。碑阴列太监人名,曰首领太监,曰副首领太监,曰技勇太监。据碑所言,乾隆中,技勇营似在即今燕京大学之东大地。”刚丙庙其实就是太监的祖师庙,在这里有这样的一座庙,是和清代成府村毗邻禁苑,东大地是太监聚集地有关。这座庙在《红楼梦》脂砚斋批语中提到过,所以很有些名气,在红迷的眼里也是一处很神秘的地方。
张中行在《负暄琐话》“名迹捉影”文中说:“我住在海淀之北,东行是成府村。村中只有一个家庭理发馆,馆主姓萨,苗族人,六十多岁,很醇厚,我同他熟。一次,偶然想起刚丙庙,问他,他说在成府以东,地名东大地,现在的燕东园南墙外,已经成为北京大学制药厂了。他还说,他小时候常到庙里玩,有三层大殿,刚丙的塑像很威武,孩子们都叫他刚丙老爷。碰巧我的邻居有在制药厂工作的,问她,说没见有什么庙,想来是近三四十年来由残破而毁灭了。脂批在乾隆年间,批的人也许到过这个庙?那么,《红楼梦》的作者呢?这使我们不能不发思古之幽情。”
五十多年前笔者在北大附小上学时,曾到与学校一墙之隔的制药厂玩耍,记得院里有几株古树,显得很阴森,殿堂已改为车间,院里虽然很杂乱,还是能看出老房子的样子。新世纪这里变成了科技园,高楼大厦间还保存有几颗古树,识者指曰,此刚丙庙遗存也。
年10月28日:“傍,偕二弟散步,经沙土湾(窝)至旧农场,看新建学生宿舍,十年未走此路矣,沿途已多改变。”此时,新入驻燕园的北大正在扩建,这一带已划入北大校园内,沙土窝已无人知矣。年3月30日:“晨六时兴,步绕槐树街、桑树园旧居而归。”槐树街、桑树园皆是成府村中老街道,邓先生在抗战前后曾寓居过这里。他说:“辛巳之冬,太平洋战起,横被陷阱。及其释系,已历半载。遂卜居成府村,闭门忍饥,不与人事。日以读书自遣。”辛巳即年,时太平洋战争爆发,教会学校燕大也被日本侵略者占领,邓之诚困居西郊成府村以读书自遣,因是才有《桑园读书记》《槐居唱和》行世。
《槐居唱和》同年10月10日:“晨访郑桐荪久谈,所居书铺胡同二号有凌霄树三株,向所未知也。”这个书铺胡同在北大东门外,这个东门,是北大入住燕园后向东南发展后新建的,原来燕大的东门就习惯称为小东门。书铺胡同就在新东门的外面,成府村西南方向。书铺胡同说是胡同,其实只有一边有几座大四合院,另一边面对的是向北流的一条小河,严格说不能算是完整的胡同。记得“文革”时期有人还在这条小河投水自杀。当年幼小,许多记忆都模糊了,但对这条河的印象因此是很深的。到九十年代末,书铺胡同附近自发形成了一个旧书市场,我也曾到这里逛过市场,小河已经不见,四合院残破变成了大杂院,周边一片杂乱。再后来,听说书铺胡同整体拆迁,地盘归了北大,和许多北京老胡同一样终于消失了。
关于书铺胡同的名片当年在燕园周边住的名人有很多,最为现在的人所熟知的要算张伯驹了。邓之诚日记年1月15日:“午,赴张伯驹招饮,要客满座,炉火不温,又来往皆以步,约行五六里。”9月11日:“午赴张伯驹招饮,坐客:陆志韦、张东荪、高名凯、曾昭抡夫妇。看《杜牧之书张好好》,主人近以四千五百万得之。听清唱《打棍出箱》,下大棋,遂尽一日,薄暮归。”当年张伯驹住在北大校园西边的承泽园,邓之诚从校园东边的成府来这里路程也是不近的。12月28日:“张伯驹来,久不来矣,忽又降临。此君勤来时,可昼日三接。过门不入,亦可一二月之久,妙哉!无可索解也。”张伯驹访邓之诚,是从西向东穿过校园到成府。从邓先生的记录中可见这位贵公子的风采,很有意思。年6月25日:“下午,同舍来云:北海金鳌玉蝀桥加宽,将次竣工,增辟马路,拆去大高(玄)殿南坊,及九梁十八柱两亭,将来南北长街东面,南北池子西面屋宇均需拆除。予所居成府将辟南北马路,阔九丈,荒斋不保矣!”同舍指聂崇岐。想不到邓之诚生前就已经知道了成府村将要变成南北大马路,“荒斋不保矣”。不过,几经周折,成府蒋家胡同2号院,作为邓之诚故居还是保存了下来,只是周边盖满了高楼,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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