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北京城留存有数不胜数、积淀悠远的文化遗迹。为帮助居京或来京的朋友更切实、更深入、更系统地了解这座“文化中心”的深厚内涵,本报推出“北青版”京城文化路线。我们将以实地寻访的方式,带领读者用脚步丈量这座古老又崭新的城市,去阅读、品味、感受并触摸它的肌理。我们期待,这样一条线一条线地交织起来,将呈现出一幅既有温度又有时代感的京城文化地图。7月31日,中伏第十天,正值京城盛夏时节。阳光热烈的午后,“青睐”会员依次跟随主讲嘉宾刘阳走进圆明园,开启北青文化线路的又一次实地寻访之旅。
从南门一路沿着古香古色的迎晖殿、碧波荡漾的鉴碧亭来到正觉寺,再穿过三圣殿、文殊亭,边徜徉在遗址美景和丰富的文物展览中,边听刘阳对圆明园历史的生动讲述。
骄阳未阻挡会员听讲的热情,有人还带了录课任务而来,想回去与亲人好友分享。这一次寻访之旅圆满结束之时,“青睐”会员纷纷表示不虚此行,刘阳的讲解颠覆了自己对圆明园的诸多刻板印象。
制图/袁国明
三位皇帝一起赏牡丹
成为圆明园的一段佳话
中国圆明园学会学术专业委员会委员刘阳介绍,追溯圆明园的历史,要从康熙六十一年的春天说起。当年康熙修了畅春园,使大清朝第一次拥有了独立的皇家园林。随之整个国家机构也从故宫搬至畅春园附近。
随着众多皇子年龄的增长,康熙一一批折拨地,皇子们在圆明园周边修建了自己的园子。康熙末年,皇位争夺达到空前白热化。就在这时,有人给康熙出主意说不如考察皇孙,因为皇孙们毕竟年纪小,还不会伪装表演,而且看皇孙也能带出皇子的素质,一下能考察两代人的质量。康熙深以为然。皇四子胤禛养牡丹养得非常好,胤禛向康熙提出“今年一开春圆明园的牡丹就已盛开,希望皇上能来园子里赏牡丹”。
康熙六十一年3月25日,那一天的圆明园下着蒙蒙细雨,康熙如约而至。父子二人边喝茶边赏花,聊聊种花种草、聊聊佛经孝道,只字未提国家大事。胤禛还陪康熙回忆起小时候皇子之间的趣事,使得康熙很放松,很难得地当了一回父亲。突然,胤禛不经意地奏请说:“您的两个皇孙也在,想不想见一下?”
因为皇孙实在太多了,光有名字的就超过人,康熙那段时间正在发愁要怎么考察皇孙。恰逢当天心情好,两个皇孙没有理由不见。于是12岁的弘历就来到了康熙身边。祖孙一聊一问之间,弘历背诵并解释了周敦颐的《爱莲说》,给康熙留下了深刻印象。逛完园子临回宫前,康熙指着弘历说:“这个皇子我很喜欢,我准备带进宫中抚养。”
原本祖孙三代赏牡丹不是什么大事,但为什么说它成为了圆明园的开端?历史就是那么巧,在刚刚考察了一个皇孙,别的皇孙还没考察之际,康熙六十一年11月13日,康熙皇帝在畅春园突然去世。刘阳坦言:“之后,当时一起赏牡丹的皇子胤禛继承皇位。13年后,胤禛在圆明园去世,弘历又继承了皇位。”康熙、雍正、乾隆,三位皇帝一起赏牡丹,成为圆明园的一个佳话。“假如没有那次祖孙三人赏牡丹,可能清朝的历史会有新的变化。”
康熙祖孙三代赏牡丹半年多后便突然去世,令整个皇位继承这件事显得更加复杂,“但是无论皇四子胤禛继承皇位的合法性与否,我始终还是力挺他的,因为只有胤禛继承皇位,才有了圆明园,才有了我们今天的寻访和我的就业。”一片笑声中刘阳幽默地补充,“因为换任何一个皇子继承皇位都会搬进畅春园中规中矩地当皇帝,唯独胤禛从当皇帝第一天开始就坚决不去所有跟康熙有关的地方,这才有了雍正用13年时间,将圆明园进行大规模扩建的基础。”乾隆继位之后,在圆明园东修了长春园,后来的嘉庆、道光又增修启春园。“纵览整个圆明园历史,从第一位雍正帝开始,到最后一位咸丰帝,圆明园一共是由五位皇帝叠加修建而成的。”
“青睐”寻访团员与主讲嘉宾刘阳合影
从在圆明园度过的时间来看
雍正、道光更爱园居生活
刘阳介绍,圆明园历经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五朝,皇帝们很多时间在圆明园度过。圆明园的正大光明、勤政亲贤是前朝区,九州清晏是寝宫区,形成了前殿后寝的格局。从在圆明园度过的时间上来看,雍正、道光更喜欢园居生活,在园子里待的时间较长,雍正年平均.8天,最多天。道光平均.1天,最多天。乾隆待得最短,平均一年才一百多天。“因为乾隆太忙了,剩下的时间他要去避暑山庄,要东巡到沈阳,西巡到五台山,还有六次南巡,没时间长住圆明园。”刘阳说。
刘阳特别强调,从去世地点可以看出清朝皇帝对皇家园林的倚赖程度,“康熙在畅春园去世,雍正、道光在圆明园去世,嘉庆、咸丰在承德避暑山庄去世,都是皇家园林。”清朝只有乾隆、同治两位皇帝在故宫去世,但其实也纯属偶然,“每年正月初五皇帝要从皇宫搬到圆明园,乾隆是正月初三去世的,可以说乾隆坚持多活两天就能在圆明园去世了;同治去世时,所有的皇家园林全烧了,还没有重修,所以他只能待在故宫。”
有趣的是,从圆明园历朝的建筑风格中也能看出皇帝的性格。“雍正最有个性,并不完全是传统认知中比较残酷、雷厉风行的脾气。”刘阳举例说:“清宫中有雍正各种化妆的像,今天扮僧侣,明天扮文人,后天扮农耕,相当于cosplay,给人感觉是个性格开朗的小老头。”
雍正开创了圆明园75%以上的建筑,打下非常好的底子,才有了后来的“万园之园”。说到此,刘阳颇为感慨:“非常遗憾的是,英法联军的一把火将体现雍正文化思想、治国能力的建筑烧没了,导致大家现在对雍正的缺点记得多,优点记得少。”
雍正做事非常谨慎。圆明园还原出一座万字形建筑“万方安和”,刘阳特别介绍:“这个建筑是雍正皇帝的最爱,也很能突显他的性格。”“万方安和”位于圆明园腹地,建在水中央,共有33间房间。每个房间都有独立的门,都有床。到了晚上,33间房间的被褥、窗帘、门同时铺开、放下、关上,雍正择屋而睡。刘阳形容:“就跟抓盲盒一样,睡哪间房雍正自己都不知道,用这样的建筑设计防刺客。这就是雍正皇帝的性格,只有他才能发明这种建筑,遗憾的是‘万方安和’也没有保存到今天。”
圆明园
腾退工厂,进行修复
才有今天人们看到的正觉寺
正觉寺在参天古木的掩映下,给人一种威严肃穆之感。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正觉寺因为地处偏僻而得以幸存。“正觉寺几乎是圆明园唯一一座保存完好的建筑。”上世纪70年代以来,圆明园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重视,正觉寺的修复就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
正觉寺的修缮克服了重重困难。年久失修,再加上民国以来军阀把它当作别墅,后来又用作学生宿舍,新中国成立后正觉寺一直是工厂,所以破坏很严重。年左右腾退工厂,进行修复,才有了今天人们看到的正觉寺。
为了让大家更多了解圆明园的历史文化,这次展陈中不同时期出土的文物很多是第一次展出。刘阳转身指着展柜中一个鎏金象首,“这件文物出土于圆明园正大光明的水槽里,但它到底应在圆明园的什么位置,现在还无法考证出来。从多年考证文物的经验看,圆明园很多文物的出土地点未必就是文物的原地,我们经常在河的浅滩或某一个区域发现不同类的文物集在一起。”
刘阳说一个重要原因是,清末民初时经常有流民翻墙进园偷抢文物,分赃时有人偷偷藏起部分文物,但往往因为做的记号很无知,再回来就找不到了。虽然有些文物的原址需要进一步考证,但它们的文物质量和价值还是很高的。“譬如这些古莲子,是前两年在考古挖掘时从河道里发现的。后来经过农业大学科学培育养殖,竟然还能发芽。圆明园现在的荷花区有一块区域专门栽培古莲子。”
从展陈中能够清晰地看到,圆明园不光是一个皇帝居住理政的地方,同时还能体现出中国的很多治国思想。展柜上方的两幅《耕织图》非常吸睛,一个耕一个织,古时的农耕精神被体现得别有意趣。刘阳介绍:“历朝历代都有耕织图,我们挑了雍正时期的,雍正皇帝本人被画进去了,这应该是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整整96幅图,每张图都有雍正。大家仔细看,画上那个尖嘴细身的人就是雍正,有点可爱。”
圆明园还是一个大型文物宝库,园内修建有四宜书屋、碧桐书院等四十多处专业书房,收藏有大量典籍、书画、器物等。刘阳说:“当时存放《四库全书》的地方叫文源阁。《石渠宝笈》也记录了有大量书画作品存放在圆明园淳化轩,当时淳化轩的唐宋古画就达到将近一千多幅。非常遗憾的是,大多都被抢夺,遗失海外了。”
有“青睐”会员好奇地问为什么有很多乾隆御笔的石刻?刘阳笑言,原来含经堂的周边墙上都镶嵌有乾隆皇帝收藏的各地书法作品。乾隆皇帝有个特点,在他的书房,包括故宫、北海、圆明园、承德避暑山庄、盘山行宫都有这种情况——他喜欢把书法作品刻在石头上,再镶嵌到墙上,这样可以随时欣赏真迹。“大家看到的这些书法作品都是遗址挖掘时在河道里发现的真迹。而这件玉器上有明显高温灼烤的痕迹,说明它过过火。这些玉马、棋子都是历次出土的比较珍贵的文物。从中也能看出满人当时在享乐上达到的高度。”
西洋楼遗址
只占圆明园总面积的百分之二
有一件文献资料刘阳特意做了介绍,那是一件纸质发黄的奏章,他回忆那是将近20年前,一天,圆明园管理处来了两位老人,“80多岁的老两口,互相搀扶着走过来。他们打开一个老式黑色上海包,拿出一大摞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最里面是一个大信封。”当时还很年轻的刘阳还以为对方是要捐钱。打开之后刘阳大吃一惊,原来是记录有圆明园所有匾额名称的奏章,记录得非常全。更让刘阳惊喜的是,奏章保存完好。
这份奏章的出现弥补了圆明园石刻研究的空白,对整个圆明园的研究意义重大,刘阳说:“我们之前并不掌握圆明园到底有多少块匾额,都叫什么名字,从这本奏章来看,圆明园匾额共有多处,超过故宫3.5倍,说历史上圆明园的房间数量是故宫的八倍,一点不过分。”
刘阳感叹:“要知道这些石刻和匾额几乎没有一块保存至今,不是被大火烧毁,就是被不法分子拿走了,或者永远消失了。这个发现对研究圆明园当年建筑的名称、建筑的变迁非常重要。”
刘阳坦言,如今圆明园的遗址挖掘、修复以及保护,还有大量工作要做,“圆明园大型遗址有40多处,小型遗址有处。有时候一个遗址要挖三五年。”目前来说如何向公众展示是难题,“既要让大家看到圆明园的沧桑历史,又要不破坏遗址。”
在刘阳看来,群众的文物保护意识也急需提高,大家都知道西洋楼遗址主建筑群不允许攀爬,但是东、西门的一些太湖石,只要工作人员一眼看不过来,就会有人坐到石上。对此,刘阳感到一丝隐忧:“圆明园其实最缺的是一座博物馆。”
大多数人对圆明园的印象停留在西洋楼遗址,刘阳直言,其实西洋楼遗址只占圆明园总面积的2%,“真正的圆明园是98%的中式园林加2%的西洋楼。”
历史上的圆明园曾再现“移天缩地意在秦淮”的景观,几乎将所有南方的园林在园中加以翻建。著名的西湖十景、狮子林,以及天台山、兰亭都荟萃其间。刘阳指着近几年出土的一支乾隆狮子林御笔介绍道,乾隆皇帝六次下江南,五次去狮子林,说明他对狮子林非常喜欢。“第一次在圆明园仿建的狮子林是按照乾隆下江南时看到的狮子林仿建的。乾隆以为看到的是元代狮子林,后来才知道已经被后人改造,于是命人在承德避暑山庄仿建了一座元代狮子林。”
遗憾的是,年前后南北两个狮子林全毁掉了,南方的因为太平天国运动毁于战火,北方的被英军焚毁。现在的苏州狮子林是60年代重修的,已非乾隆当年见过的那个狮子林。
为什么要在中国园林中修西洋景观?刘阳介绍,纯属偶然。
康熙年间开始陆续有传教士到中国,原本来传播耶稣福音的传教士在中国传不动了,但他们的天文、美术、音乐、历法勾起了康熙的兴趣。“郎世宁从米兰来中国时非常年轻,20岁出头,来后不久赶上中国改朝换代,他审时度势,画了《聚瑞图》表现雍正的正统,得以留在雍正朝。可他也担心被扫地出门,见皇四子弘历比较出众,便开始跟弘历聊西方的建筑、文化艺术,使得弘历从小就对西方文化产生了兴趣。”
弘历25岁成为皇帝后,郎世宁得到圣旨,修了第一组西洋建筑,刘阳指着模型,“就是这个建筑,中间加组喷水,再有个迷宫。朗世宁把西方所有的建筑文化和艺术高度都集中在这组建筑之上。”修好之后乾隆皇帝很是高兴,于是郎世宁得到了第二批订单。
这一次,郎世宁采用横竖错落的设计,使整个西洋楼从空中看呈T字形,还采用“东方文化西用,西方文化中用”来阐释设计,超越了第一期建造。大水法就是“西方文化中用”的核心建筑代表。水池里十犬向鹿吐水的设计就展现了西方著名的悲剧神话。那么“东方文化西用”体现在哪呢?刘阳在此给大家留了一个悬念。
海晏堂俗称“水力钟”
即用水力做成的钟表
大家跟随刘阳穿过三圣殿,踏入文书亭,到达此行最重头戏的展厅——年回归的“马首”就展出在这里。作为第一件真正意义上从海外回归圆明园的重要文物,它的现身和回归一度备受瞩目。
刘阳介绍,马首的历史是目前已知兽首里最为复杂的。年,一位法国公使重金购买了马首、牛首、虎首、龙首,运到法国。然而到法国之后兽首仅出现一张照片,就再没有了下文。直到年,兽首再次颇有戏剧性地出现了。当时在美国南加州棕榈泉市一位刚退休的警察,热心帮游客找到丢失的钱包,这件好人好事被登在全美最大的旅游杂志上。一位美国文物商人在飞机上翻看旅游杂志,一眼看到合影照片右下角的“马首”。他马上意识到那是件非常重要的文物,于是立即改飞到棕榈泉市找到热心警察,想尽一切方法,最终以美金购得马首、牛首、虎首。年兽首在伦敦苏富比拍卖,价格为19.9万英镑。爱国商人蔡氏家族将兽首全部买走。几年后亚洲金融风暴,为挽救企业命运,蔡氏公司不得不把兽首拿出来卖,这才有年兽首在香港拍卖并被保利买下的经历。
年,国家文物局获悉马首铜像即将在香港拍卖,斡旋回归,何鸿燊先生慨然出资购入。年,何鸿燊将马首铜像捐赠国家。年,马首回到圆明园。
刘阳不忘揭秘刚才埋下的悬念:海晏堂十二兽首喷泉正是郎世宁“东方文化西用”的独特设计。彼时郎世宁发现在中国一个生肖代表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是两个小时,一天共十二个生肖、十二个时辰、二十四小时,这与欧洲的二十四小时计时完全吻合。于是他在海晏堂前搁置了十二个生肖,一个生肖代表一个时辰,谁的时辰谁吐水。
“如果圆明园没有被烧毁,我们今天去海晏堂,根本不用戴手表,只需要看哪个动物吐水,就知道是什么时辰,所以海晏堂俗称‘水力钟’,即用水力做成的钟表。”刘阳感叹:“至今我们仍不清楚年前,郎世宁在没有电脑编程的情况下,如何使十二生肖自动交替喷水的。”
最后,刘阳详细介绍了马首的几个看点:马首的两只耳朵不对称,其中一边耳朵有点翻卷,“说明它在多年的经历中受到过外力撞击,猴首的腮帮也有一个坑,我老觉得是马砸到了猴。今后有机会,我一定要把马耳的伤痕跟猴腮对一对,看看是否吻合。另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马首都十分威严,体现出盛世大国的气势,但如果在马首正前方蹲下来,从下往上看,会发现是一个披着卷发、呲着大板牙笑的马,很卡哇伊。”
最终极看点,马首为什么在正觉寺展出?刘阳站在马首展柜后举手向前:“大家看马首前方正对的门内贴着一幅海晏堂全景图,那张图描绘的是圆明园鼎盛时期它们12个小伙伴一起玩耍的场景。马首回家了,它永远注目着那张海晏堂全景图,是期待其他的兽首能陆续回到圆明园。现在已经有牛、兔、猪、虎、猴、鼠7个兽首回到中国。龙首此前现身法国,鸡、蛇、羊、狗4个兽首下落不明。我相信马首回归是开头,未来希望大家一起努力,让更多的圆明文物回到它真正的家。”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李喆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