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在古代本为东南僻远之隅,它在两个地域性的诸侯国之基础上一步步发展而来,随着历史的变迁、人文的沉淀,兼其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逐渐演变为山水秀美、人文荟萃的灵秀之地。初盛唐时期,漫游风气盛行,而不少文人游子都曾对吴越之地怀有强烈的向往,有过吴越漫游的经历。
宋之问、孟浩然、李白、杜甫、李颀、崔颢等人都曾在吴越漫游过,且留下了不少精彩的诗篇,在当时文人士子之间掀起了一股“漫游吴越”的风潮。而这种风气的形成有其特殊的内在条件与外在条件,与吴越的历史定位及发展有密切关系。
一、会稽风雅地
吴越一带山水,向来为文人雅士所喜爱。永嘉南渡后,北方士族大量往南方迁移,吴越的灵秀山水进入更多士族的视野。且因当时流行的玄学“自然说”之影响,社会上的山水自然观念发生了变化,人们的山水审美意识逐渐觉醒。东晋永和年间,士族中掀起了一股以游赏山水为乐的风气,游赏地以越地的会稽郡为中心。
《晋书·王羲之传》曾载:“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王羲之同好。”这类文人的聚集,使得较高的文化素养与山水审美经验相结合。
这奠定了我国古代真正意义上山水诗的艺术基础,成为一种风雅的魏晋文士风度的外在表现形式,尤其为处于开阔自由的社会环境中的唐人所倾慕、称许。初盛唐诗人受南朝文化的影响,对魏晋名士当年流连之地兴趣浓厚,不免有追慕其风度,前去游赏之想。
会稽郡秦朝初设,辖地较广。发展,会稽统辖山阴、上虞、临海、余姚、鄞、诸暨等地,成为“三吴腹心”。会稽凭借其优越的地理条件,在南北政权对立中也处于一个较为安全的地带。晋元帝曾评价说:“今之会稽,昔之关中,足食足兵,在于良守。”加上秀美怡人的自然环境,东晋王、谢、庾、许等北方望族均迁居于此,避乱江左。
其中谢氏定居始宁,庾氏、许氏居于山阴,孙氏家上虞,李氏寓剡县……会稽境内多名山秀水,其间山峰隆峻,云雾缭绕,松竹枫柏,疏朗翠翘,幽壑清潭,溪水潺潺。其上虞东山、山阴兰亭、始宁以及剡县等地,早已成为了士族文人们的风流蹈逸之处。
《晋书》卷八十《王羲之传》载“羲之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足见王羲之对吴越山水的喜爱。在大自然的美景中,澄怀观道,俯仰自得。历史上,王羲之曾在会稽山阴之兰亭,召集谢安、孙绰、庾友、桓伟、魏滂等名流,借修禊之名进行文人雅趣集会,在兰渚山下畅叙幽情。
曲水流觞,拔禊赋诗,林谷山水间,清雅风流,虽雅集已矣,但文士间那种流动的情致、高逸的风格,以及对人生俯仰一世的思考,都使越中会稽之地,更具风雅意味。自此,兰亭雅集成为历代文人雅集的经典,引得后世纷纷效仿。
如李白、王昌龄、高适等人的“琉璃堂雅集”,白居易等人的“香山雅集”、韩愈、王勃等人的“滕王阁雅集”,都是唐代较为典型的文人诗酒雅集活动。王羲之的到来,加强了会稽的风流文采,而历史上不少享有盛名的隐士,如许询、支遁、谢安、阮裕等人,均在会稽有长期居住经历。
面对高压的政治环境,魏晋士人选择向越中这块自然之地寻求内心的开解,在游览山水中追求心灵的平静,人格的自由,留下了一段段风流玄远的传说。所谓“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吴越之地因其历史上曾出现过的文人、集会,带有清雅的情韵、高蹈的风范,吸引着无数唐人想要重走山阴故道,重蹈魏晋风流。
二、唐人羡风流
初盛唐诗人慕名来到越中,除了被自然美景所吸引,更多的原因,是来源于南朝文化氛围对唐代士子的影响。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南北分裂,大唐王朝出自于北朝系统,即从北魏——西魏——北周——隋——唐这样一路发展而来。
魏、周的建立者是鲜卑人,杨隋、李唐的皇室,虽然是汉人,却也有着北方游牧民族的血统。数百年分裂,使南北方形成巨大的文化差异。隋唐皇室,虽源出于北朝,但十分倾慕南朝文化。如隋炀帝下江南,广致江南文士为宾友,写文章偏好庾信体,这都是亲近南朝文化的表现。
而唐太宗也同样钦慕南朝文化,不仅诗文效徐庾体,广纳江南文士,尤其钟爱王羲之的书法。上层统治者有这样的倾向,影响到文士间,大部分诗人也受此风气影响,成为南朝文化的崇拜者。如李白一生十分推崇谢灵运,曾作“吾人咏歌,独惭康乐”之句。他自己的诗歌创作,也受到鲍照的直接影响,尤其乐府诗,刚毅明健。
至于谢安,更是李白心中的政治偶像,“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十分向往谢安东山再起、功成身退的事迹,将其作为自己心中的为政楷模。
《宋书·谢灵运传》曾记载谢灵运出守永嘉一事,谢灵运在政治上不得志,于是辞官后隐居在会稽、永嘉、上虞一带,“伐木开径,直到临海”,以寻幽探胜的生活方式,遍访吴越佳山水,留下了许多清新自然的山水诗。
如游平阳县城西岭门山时,赞“千圻邈不同,万岭状皆异”的新奇青山,过始宁墅时,观“白云抱幽石,绿筿媚清涟”的山林泉石,过乐清县斤竹涧时,赏“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的自然晨景,诗境清新,透出了大自然的虚灵之意和方外之趣。
且不必说“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等名句,自然生动而富有韵味,读来愈增吴越山水之魅力,让初盛唐文人对吴越胜地生发出渴望“往游”之情,是诗人们漫游吴越的精神源泉。
吴越之地曾有许询、谢灵运、王羲之、支道林等魏晋名士在此访游,玄虚清谈、兰亭雅集,而宋之问、李颀等人仍仰慕这种风流传统,欲效仿之。宋之问在《宿云门寺》一诗中言:“庶几踪谢客,开山投剡中。”循着谢灵运的踪迹,宋之问欲入剡中一游。
李颀《送山阴姚丞携妓之任兼寄苏少府》中有诗云:“落日花边剡溪水,晴烟竹里会稽峰。……他日知寻始宁墅,题诗早晚寄西人。”则更清晰地表达了在魏晋文化传统的影响下,唐人对魏晋名流的追慕,对吴越山水胜迹的向往。
谢灵运在《登临海峤初发疆中作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中曾有“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的出行计划,而李白也有仿谢登天姥的想法。《宋书·谢灵运传》记载谢康乐“登蹑常著木屐,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为方便登山谢灵运发明了“登山木屐”。
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就曾呼应谢公做法:“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梦到自己穿着谢灵运发明的登山木屐攀天姥山。在梦中,李白追寻谢灵运脚步,欣赏剡中美景,留下了不少精彩的诗句。受谢灵运影响,他也十分向往吴越天姥山的胜景,欲入剡中一游。
还有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称:“绍云川古难,石门最可观。……路创李北海,岩开谢康乐。”都表现了唐人在前代文化传统的引领下,对吴越山水与胜迹的向往。诗人并非只是简单地对眼前景物进行了描绘,而是在描绘、呈现自然物象的基础上,结合了诗人的吴越漫游感受,融入了诗人们丰富的
情感与生活体验。在初盛唐诗人的吴越漫游诗歌作品中,诗人们有意识地将主观感受投映到山水景物的描写当中,在描摹山水的过程中融入主观情感,借景言情,寓情于景。
诗人们从个体主观的角度去感受山水景物,将景与情的表现范围都进行了进一步开拓,漫游诗人结合漫游实际,逐渐实现了主观情感与客观景物的融合。在漫游诗人的笔下,山水不再是单一的客体,而是物我结合的审美对象。这种情与景的交融,使山水诗逐渐摆脱了“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弊病,具有一种情景浑融的蕴藉之美。
三、总结
对于魏晋名流的追慕在初唐十分普遍,即使是诗僧皎然、贯休等方外人士所作之诗,都突出表现了当时文人一种普遍的心态。诗僧皎然《赠邢台州济》诗云:“海上仙山属使君,石桥琪树古来闻。他时画出白团扇,乞取天台一片云。”皎然此诗即从东晋孙绰《天台山赋》和南朝宋文帝刘义隆向往天台山,派人绘画天台山的事迹中演化而来。
贯休《送僧游天台》也曾言:“已有天台约,深秋必共登。”可见魏晋名士的风流雅韵吸引着初盛唐的诗人们前往吴越,在游览山水中,缅怀先贤,追慕高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