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渔号沉没时,正驶在去往东南亚某国走私柴油的路上。”一位遇难者家属说。
这起遇难者达11人的重大沉船事故,在事发超过20年后,被广西北海海洋渔业总公司(下称“北海渔业公司”)的数百名退休职工公开提及。
图为北海渔业公司旗下的一处码头。(胡巍/摄)
在许多退休职工看来,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北海渔业公司都是当地效益最好的企业之一。“公司并不隶属于北海市,而是直接归广西水产局管,”有职工说,“我们的福利待遇在北海能排到第三。”还有职工坦言,他之所以在90年代初申请调入该公司,就是冲着更高的收入而来。
但据职工们回忆,北海渔业公司走向衰落,恰恰始于年前后。“公司领导层思想观念偏离了正轨,从以捕捞为主的渔业产业,逐渐转向搞‘边贸’,实际是参与边境走私,亏了公司资产,实了私人荷包。”北海渔业公司日前在接受开屏新闻采访时,并未否认曾发生过海难和走私,但在诸多具体问题上,与退休职工们的说法存在出入。例如,沉船事故是否被瞒报,双方说法不一。
始建于上世纪50年代的北海渔业公司,如今已经基本完成清算,正逐渐淡出历史舞台,但海难、走私等疑云却不见消散。数百职工如今回顾往事,希望重启调查。
本可避免的海难
最为一致的说法是,北渔号沉了。
年7月,多位遇难者家属、幸存者以及诸多北海渔业公司退休职工,在多个不同场合,分别向开屏新闻描述了二十余年前的往事。
年10月8日晚上8点多,港口已挂起风球,海上大风达到6级,但隶属于北海渔业公司的号渔轮依旧驶出了码头。有遇难者家属介绍:“挂风球是不许出海作业的,哪怕仅仅遵守了这条规定,海难都不会发生。”多位退休职工称,渔轮出海作业,总公司必须上报行政部门并获得批准,每条船每次出港都会留下记录,船长无权私自决定。
号渔轮当时的船长是吴财宽,他同时也是这艘渔轮的承包者。彼时,北海渔业公司的经营已经较为困难,一些渔轮开始被内部职工承包。职工们回忆,吴财宽此前未曾担任过船长。一位幸存者说:“这是吴财宽承包后的第一次出海,没想到第一次就出事了。”
船上的17人中,很多是北海渔业公司的下岗职工,但也有一些人是从公司外聘请的,且没有船民证。幸存者、下岗职工凌福介绍,其受聘担任北渔号二副前,并不知道部分船员没有从业资质,他说:“早知道这个情况,我是不会跟着他们出海的。”
虽然北渔号刚经历过一次小修,但船况依旧不好。
有受访者描述,北渔号船体在出港前就有约30度的倾斜,“如果在15度以内,一般问题不大,但30度肯定是不行的”。还有人回忆,曾有其他船长认为北渔号船况不佳,劝吴财宽不要出海。但凌福不太认可这些说法,他说,如果船体倾斜达到30度,可以被明显感知,作为有多年实操经验的海员,他本人会拒绝随船出海。
船况的另一版本是:原本为铁木结构的驾驶楼顶罗庚甲板,由于修理时偷工减料,被改成了混凝土结构,船的上部重量增加;为了方便走私,船底贮水仓里的20吨水被抽空改为贮油仓,船的底部重量减轻;此外,船头还装载大量淡水、冰、鱼盘等物资。总之,出港前的北渔号上重下轻,头重尾轻,抗风浪能力降低。凌福认为这一描述接近真相。很多职工指出,渔轮虽被承包,但修理工作是由北海渔业公司完成的,公司理应将一条质量合格的船交给承包者吴财宽。
很多受访者描述,由于渔船头重尾轻,船尾向上翘起,导致螺旋桨露出水面。凌福表示,他在登船前未留意到这一现象,但存在这种可能,因为在航行值班期间,他感知到螺旋桨露出水面,一度提议停航。“我曾叫过一个人去检查螺旋桨,但他查看后说没有露出水面,所以停航建议未被采纳。”
幸存者黄志同亦为北海渔业公司下岗职工。据他回忆,由于是深夜航行,船员们两人一组,轮流在驾驶室值班,一个班大约是两小时。
海难发生在10月9日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也就是第三班和第四班的工作交接之时。黄志同便是第四班的值班船员,他说:“当时,第三班的一个船员从驾驶室下到集体大宿舍,叫我上去接班。随即他便返回驾驶室,但在我还没走出大宿舍的时候,船翻了。”
所以在黄志同看来,翻船之际,渔轮有可能处于无人掌舵状态。他介绍,第三班实际只有一人在岗,也就是下到大宿舍来通知接班的这位船员,“他是总公司的下岗职工,具备驾驶技能”,但另一名也应值班的船员“是从公司外聘请的,他在宿舍睡觉”。如果第三班没出现缺岗情况,“由这名外聘船员下到大宿舍来通知我们接班,驾驶室就不会出现无人掌舵的情况。”
凌福是第二班的值班人员,他的回忆与黄志同的上述全部说法是一致的。凌福还补充说,与他共同值班的搭档船员亦非北海渔业公司职工,没有从业资质,由于前述停航建议未被采纳,凌福便在值班结束时告诫搭档,如果翻船,一定要马上跑出宿舍,因为“跑出是人,跑不出是鬼”。
船翻过程大约只有1分钟左右,北渔号渔轮完全倾覆后,17名船员中,一度有7人成功逃上救生筏。
幸存者回忆,北渔号原本携带了两艘救生筏和两个救生排,但不仅渔轮本身的船况不佳,救生设备亦年久失修。“照理说,沉船发生的时候,救生筏、排全部都应该自动上浮,但有一艘救生筏和一个救生排被铁丝拧死固定在船上,随着渔轮沉入海底。救生筏上应该有足够的压缩饼干,作为等待救援期间的粮食,但不仅数量不够,而且过期了。救生筏后来也开始漏气,而我们却没有找到打气筒。”
在海上漂流了三天四夜后,一艘越南渔船救起了6名船员。
据幸存者介绍,最初登上救生筏的是7个人,但在第二晚或者第三晚,一名船员在绝望中跳入海中。黄志同描述:“大家都反复劝他不要离开救生筏。我知道他有一台万把块钱的摩托车,就跟他说:‘你不要跳海,等我们获救了,你骑着摩托带我们兜兜风好不好?’但说了也没用。”凌福则回忆:“我们都看得出来,当时他的精神处于恍惚状态。”由于夜色笼罩,海面上什么都看不见,这名船员在跳海后,其他人甚至无从救援。
北海渔业公司的退休职工们总结了一份北渔号船员名单,其上显示:6名幸存者分别是吴财宽、裴子富、凌福、黄志同、卢明德、李作武,11名遇难者分别是周德雄、裴剑飞、刘文造、陈永贵、苏家富、林述富、侯永清、李华、何子贤、吴伟、吴飞耀。
图为北海渔业公司职工们在年所写的一封情况反映信。(胡巍/摄)
尚在人间的船员
北海渔业公司的多位退休职工告诉开屏新闻:幸存的6名船员被越南渔船救起后,北海渔业公司派船将他们接回北海,但未等他们与家人团聚,便被公司派车直接送往北海市下辖的合浦县,在当地招待所逗留了约一周;期间,他们被切断与外界的联络,形同“软禁”;直到“解禁”后,其家人方知他们幸存。
幸存者回忆,他们登上自家公司的轮船后,船上有很多是老熟人,但大都表现得较为沉默,并未与幸存者们多交流,“可能是因为接到了什么指示”。随后,他们在北海渔业公司旗下的一个码头登陆,被集中安排在码头上某栋建筑内住了一晚,期间一直有公司的工作人员“看护”,“至少有两个是保卫科的人”。登陆的第二天,一台红色的面包车将他们全部送往合浦县某招待所。
黄志同回忆说:“他们把我们安排在一个大房间里,6张床拼在一起,房间内的电话线被拔掉,并且不许我们走出房间,负责‘看护’的还是之前在码头建筑内的那三个人。他们买了几副扑克和象棋,让我们自娱自乐。招待所的服务员也不得送开水进入房间,我们喝的是总公司买的矿泉水。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们三人就带着我们出去吃饭,有时是招待所的餐厅,有时是外面的饭店,但也不许我们跟外人交流。
“大概过了三四天,有几个领导来‘看望’我们。北海渔业公司一个领导对我说:‘黄志同,你要老老实实的,不要乱说话!’我也反问他:‘我犯什么罪了,你叫我老老实实的?’其中还有一个人,曾经是北海渔业公司的职工,后来调到广西水产局在北海的下设机构上班,大家以前跟他关系还不错,他把船长骂了一顿。他们逗留了大概半小时就走了。
“在这期间,合浦县有几个医生也来看了一下,给我们涂了一点酒精之类的创伤药。北渔号倾覆之初,我困在船上的集体大宿舍里。我强行打开了一扇有机玻璃的窗户,从那里钻出逃离时,被刮得遍体鳞伤。但从获救到‘解禁’,我们都没有被安排过体检,仅有这几个医生给了一点外用药。”
黄志同怀疑,他当时很可能得了脑震荡,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直到现在,只要是在安静的环境下,后脑就传来一阵阵的声音,所以晚上很难睡着觉,我觉得应该是留下了后遗症。”
凌福表示,其印象与上述黄志同的回忆一致。
黄志同还说,“解禁”之后,家人才得知他尚在人间。“我老婆在家门口点燃了一个扫把,让我从那里跨过去。这是我们这边的风俗,要去晦气。”
遇难者3万元的赔偿
关于幸存者们在合浦县的这段经历,北海渔业公司未向开屏新闻作出官方回应。
在北海渔业公司的多位退休职工看来,限制幸存者的人身自由,拔掉招待所房间电话线,表明北海渔业公司试图封锁消息,瞒报这起死亡11人的重大安全事故。有职工指出,10·9沉船事故的前后经过与沉没原因,北海渔业公司“没有向全公司通报,更没有让外界知晓”。
北海渔业公司提供给开屏新闻的官方答复是,事故没有瞒报,且有领导被撤职、记过,但该公司既未进一步详述处分结果,也未出示任何与处分结果相关的佐证文件。而受访的众多退休职工表示,未曾听闻有领导被撤职,且在职工们看来,若无瞒报,造成11人遇难的事故,事后惩处力度不可能止步于撤职。
关于10·9沉船事故的善后事宜,开屏新闻采访到三个遇难者家庭。
其中,有两个遇难者的家庭表示,曾领到过两笔补偿金,共计3万多元,其中一笔元可能是保险公司的赔付。一位遇难者的儿子表示,北海渔业公司曾多次组织各个家庭开会协商,家属们提出的赔偿请求大多是10万元左右。另一位遇难者的父亲表示,他们家提出的赔偿请求是5万余元。但无论是10万元还是5万元的诉求,均未得到满足。
还有一位遇难者家属表示,他们家只领到过一笔补偿金,数额大约3万元。这位遇难者遗孀称,其丈夫去世时,家庭经济较为困难,尚欠外债数千元,所住的青砖瓦房年久失修,而北海天气又易受台风影响,往往“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此后她成为了家里的支柱,到处替人帮工,在年左右,她凑齐七八万元翻新改造了房屋,其中有3万元是她丈夫用命换来的,但家中也不再漏雨了。
亏了公司资产,实了私人荷包?
改革开放后,尤其是进入90年代,很多国有企业被收购、改制、注销,北海渔业公司也是其中一员。该公司告诉开屏新闻,近年来,北海渔业公司作为国家特困企业享受过一些政府补贴,但依旧走到了破产的边缘。
图为北海渔业公司的牌匾。(胡巍/摄)
不久后,北海渔业公司将被托管给一家国企,即广西宏桂资本运营集团有限公司。众多退休职工和北海渔业公司均表示,相关托管流程已经基本走完,只剩最后的一点交接工作,正由少数留守人员在打理。
造成企业陷入困境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宏桂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