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揽仙镇飘起了小雨,连绵的雨让整个镇子都静谧下来,雨滴顺着屋顶茅草落地的声音清晰可闻。这样的天气,纵是春雨,也添了几分清愁。
我坐在窗前看着雨中的院落,初春的风还有些料峭,吹面而来颇有凉意,但我依然喜欢这样的天气,阴沉的天色伴着淅沥的雨声最是好眠,也,最适合回忆。目光所到之处,正是院子的一角,那角落种着一株桃树。此时春色尚早,因此桃树只是长出些许新绿,雨水冲洗过的嫩叶干净非常,颇为可人。
看样子,今春这株桃树终于要长大开花了呢。
我歪着头出神的看着这桃树,恍然想起这是两年前我与他一同在此种下的。
他……
他还记得那个约定么?
清酒独酌了无趣,我在梦花也梦你
壹
我是师傅捡来的孩子。
师傅说,那日,他带着蓝蓝师姐去揽仙镇的菜园。路过莲花姑娘家旁的石桥时,听到了婴孩的啼哭,声音是从桥下的芦苇丛中传来,师傅循声而去,拨开芦苇丛看到了一个木盆,而木盆中正是在襁褓中哭泣的我。长大些后,听师傅讲述这段经过,我都认为自己被遗弃的方式颇为俗气:放到木盆顺水而下,与那些话本子里写的一般无二,俗!忒俗!
师傅给我起名字叫清辞,取义我要像首清婉的辞曲,不要与我师姐一般跳脱。但是,我还是让师傅失望了,自小我便与大我四岁的师姐四处乱跑,上树捉鸟下水捞鱼,因喜欢到处乱跑,与镇子上的人们也都颇为熟稔,镇上的人也对我颇为关照,小时的我就想,日子就该这般过下去了罢。
直到,我四岁那年……
那日的清晨,我与蓝蓝师姐被师傅盯着练早功,我们二人内心虽是贪玩,但此时也只能乖乖的,因此院中一时间颇为安静。但是这样的安静却被一阵马蹄声与车轮声打破。
一辆华丽非常的马车停在了院门口,一位衣着光鲜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仪态款款的下了马车,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与我岁数差不多的男孩,男孩目光沉静,并未因有陌生人而好奇或者慌乱。师傅见此,让我与师姐先进屋回避,我俩因不用做早功而开心之余,也生了几分好奇,因此回屋后趴在门后偷听着。
“多闻道人,我们是天墉城的海家,这是犬子海言。早就听闻道人事迹,觉得道人是端人正士,博学多才又身怀本领,我家夫君平日里琐事繁忙无暇顾及孩子,因此今日特来,希望犬子能拜您门下。”原来是来拜师的,师父是修道之人,不想询问俗世,因此除了我与师姐,多年来拜师的都被师父婉拒。
我以为这次师父依旧会以隐居避世为由拒绝,未曾想师父却看了一会那个男孩后思索一下答应了。就这样,这个叫海言比我大一岁的男孩,成了我的师兄。彼时的我,只觉得他的到来是我平静生活里投入的一个小石子,只会激起一点点涟漪,却不知,这个涟漪会渐渐扩大,影响我今后的十几年…….
贰
虽是多了一个师兄海言,但日子还是与以前一般无二,晨起练功,然后我与师姐二人四处玩耍。只是玩耍的行列里并没有海言,他从不与我们嬉闹,练完功后就是闷在屋内看书。他是一个不爱多言的人,除了与师傅谈论武学道法以外很少听他说话,一副沉默老成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与我相当的同龄人。
师傅曾问他,海言此名何意?他也是少年老成般回答:“海纳百川,谨言慎行。”师傅听后点点头,赞道是好名字,是有大胸怀的人。那时的我并不是很理解这八个字的意思,只是觉得海言二字甚是好听,因此我从不唤他师兄,只唤海言。
我只以为他是因为初到此处不熟悉,所以拘谨些,可是之后的时日里他依旧这般。也因这样,我对他也多了很多好奇心。我偷偷问过师傅,为何师兄这般样子,然而师傅只会摸摸我的头笑着说:“他与你们是不同的。”
我不懂我们究竟何处不同,我们年龄相仿,同吃五谷杂粮,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又如何不同。我与师姐研究许久,决定观察观察这位的不同之处,因此,每日里练完功,我们二人便很少出去玩耍。海言看书的时候,我们两个就也拿本书像模像样的在旁边看着,实则是在偷偷观察着他,只见他神色认真投入,对我们多日来的反常也好似并未发现。于是,我与师姐便下了定论:海言,定是看书看傻了。
有了这个想法后,我们两个对他很是担忧,他还是个孩子,小小年纪便傻了真是可怜。我们,要拯救他!
这一日,早课结束,我便拉住海言:“海言,你来镇上几个月了,从来没出过院子,想必镇子上你还不熟悉,镇子上的人也不认识你,不若我与师姐带你转转镇子?”
他看着我不言语,面色平静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回头求助般的看着师姐,师姐又回头求助般的看着师傅,师傅见我们如此笑出声来,说:“海言,你来了许些时日,是要出去熟悉熟悉,镇上是有些能人异士的,你也可出去结识结识,今日便让蓝蓝和清辞带你转转。”
闻言,我与师姐一左一右也不管他是否同意就拉着他出了院子。
我们将他带到揽仙镇口,一家一家的给他介绍。
比如,师姐说,这是乐善施家的乐府,因爱做善事人们取名叫乐善施。我就说,其实捐的钱都是别人凑的,但是好名声都被他们家收了。
比如,师姐说,这是镇上唯一的客栈,镇上的人家宴请客人都来此处。我就说,赵老板一定为人小气,原先有个店小二,定是工钱给不足人家辞了。
比如,师姐说,镇上的杂货铺东西精良又便宜。我就说,贾老板说他东西都是真货,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不信的。
比如,师姐说,布庄与铁铺是一家的。我就说,张老板卜老板都不一起住,定然貌合神离。
比如,师姐说,药铺的王老板为人正直,喜欢布医施药,是个十足的善人。我就说,听说他是隔壁老王,整日在药铺玩的毛孩子黄三儿其实是他儿子……
如此种种,我觉得我与师姐介绍的定然非常全面,海言对这个镇子定然是非常的了解,我与师姐满意非常。
转眼,就是年底了。我原思想着海言定是要回家一家团聚的,但除了年底海府的管家来送了些年货布匹外,海言并没有回家。这一点我是佩服非常的,我思想着,若是我与师傅师姐分开些时日,定是要非常思念。
托海言的福,这个年过的相当圆满,果然是城里富硕人家,送来的布匹物件先不说,就说这点心就是精致可口。
“海言师兄,我看你貌似吃惯这些点心,不若我替你吃了吧!”
叁
我五岁了。
这一年,师姐不知为何突然对医术产生了兴趣,平日里已经不会带我戏耍了,整日里去王老板的药铺里跑,夜间回来便会拿本医书看着,偶尔会指着书中在我眼里中一个模样的花花草草的跟我说:“这是仙云草,补血的,这是拐儿枣,养气的……”
海言呢,还是老样子,除了练功就是看书或是与师傅论道,现在有时会与师姐一起研究那些草叶树根。
师傅对师姐的转变甚是欣慰,一脸师姐终于幡然醒悟的喜悦,每日里的小胡子都要欢喜的翘上天。没了师姐陪伴,我就去老王家门口找黄三儿,要说这个黄三儿也是有趣的紧,无论春秋,总是拿着他的小风车。
他不爱出去玩,就在老王家门口看着所谓他亲爹娘的菜摊儿,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那不是他亲爹娘,又觉得他甚是可怜,因此会每日里陪他玩会幼稚的石头剪刀布,但是这孩子总耍赖,气的我经常与他打架。实战告诉我,我每日练功是有用的,这个三岁的娃娃,他是打不过我的。
开春儿后,师姐要去卧龙坡采药,说是很多药材只有这会子才有。去野外玩儿,我是颇有兴趣的,欢呼雀跃的要求跟着。未曾想,一向不爱出门的海言也要跟着去,还说什么药理也颇为重要,理应学习。
于是,三个人就这么出了镇子去了卧龙坡。因是刚刚开春,绿意并不多,甚至有些避光之处还有许些的积雪,风吹来还是有点凛冽的,我不禁有些瑟缩的抓住了身旁海言的手,他的手竟然是暖的,我一脸讨好的看着海言,希望多抓会取取暖。只见他有些诧异,但终是没有甩开我。
他们二人在卧龙坡挖了很多草叶子,师姐一脸兴奋的说什么这就是仙云草。一路上他们也讨论这仙云草如何入药,如何煎熬云云。然而我对此并无兴趣,在揽仙镇外四处乱看时被一只松鼠吸引了。松鼠竟出来的这般早,一般应是在冬眠,此松鼠定非凡鼠,于是吵嚷着要带回去当宠物。
于是,我第一次用了师傅教的道法,收了一只松鼠做宠物。海言貌似也颇有兴致的样子,甚至还多说了两句:“给它起个名字吧!”我也觉得主意甚好,认真思索起来:“这松鼠定不平凡,我要想一个好名字……不若…….便叫旺财吧!”看着海言眉头紧皱的样子,我觉得他定然是觉得我文采斐然,他自愧不如。
日子就这般过着,我十岁那年,我们三个人关系更为密切。师姐医术精进不少,师傅也会额外教海言许多道法。这一年,师傅说,我们三人应该多出去看看,历练历练。在我眼里师傅这便是同意我们去更远的地方玩了。
于是我们三个,去了更多的地方,去过北海沙滩抓螃蟹,去过昆仑山看过一山四季的奇景,去过昆仑云海假装要跳云海,去过雪域冰原看漫天飞雪…….我最喜雪域冰原,不仅是喜雪景,更喜那的鱼。
在师姐挖草药,海言收拾小鬼儿时,我便一个人认真的砸冰钓鱼,此地的鱼鲜美异常,果然是仙山…….哦,对了,因我闲暇时便爱去钓鱼,如今你们若是去冰原,大抵还能见到我砸的冰洞。
我十三岁那年,师姐得师傅同意,独自一人去做个游医。她走前说,要多去些地方,多见识些疑难杂症。嗯!师姐是有理想的姑娘。就这样,揽仙镇这座小院落里,除师傅外,便是我与海言了。日子异常无聊起来,揽仙镇外与卧龙坡我闭着眼睛都能走。
成日里,我只能逗逗旺财玩耍,经过这几年观察,旺财…….他只是一直普通的松鼠,若说有何不同,那大抵是比其他松鼠能吃罢,当年那么早跑出来,也应是吃光了冬日里的存粮,饿的跑出来的。
我如今虽不知海言究竟与我哪里不同,但我知他确是刻苦的人。这无聊的日子里,我会找海言要些杂书打发时间,在书中得知原来这世间是有很多能人异士与奇异的法术的,于是会找师傅学一些有意思的小道法,这样,生活也多了颇多趣味。
肆
这日,客栈的赵老板唤住我,说要我给师傅带几坛好酒。
拎着这几坛酒回去的路上,我便思想着这酒名字甚是好听,九曲觞,名字真是美极。回去后发现师傅竟未在家,低头看看手中的几坛酒,忽的嘴角就翘起来。往日里,师傅从不许我喝酒,今日他不在我便尝尝这九曲觞。
坐在厢房的梯子上,我打开这酒,一阵酒香便扑面而来,细细闻着竟有一丝甜味。毫不犹豫我便喝了一大口,未曾想,这酒名字虽好,闻起来也很香甜,入喉后却如此火辣,觉得似有一团火在腹中灼烧。但我又何曾是爱服输的人,纵是难喝,我也要喝,紧接着又跟两大口。嗯?为何眼前有点晃?嗯?眼前人影是谁?我眯着眼睛细细瞧去,喔,原来是海言呀!
“海言呀,为何有两个你?”我伸出两个手指在他眼前晃晃。
“你醉了。”
“嗯?原来这般就是喝醉?甚是奇妙呢,晕乎乎轻飘飘的。”我用双手托着脸,努力的抬头看向他:“原来喝酒便是这般,原来闻着香甜的酒,如此难喝。”
“海言,你说师姐做游医能去哪里呢?我有些想念她,没有她甚是无聊呢。你整日里如闷葫芦般也不讲话,只会读你的书,练你的武,修你的道。”
“嗯。”
“海言,师姐走了,还不知何时回来,你将来有一天会不会也走呀?那样我就更无聊了。你们呀一个两个的都丢下我,我爹娘也是,就给我扔木盆里顺着水就送走我了,也太过随意些了嘛,最起码给我放个镶金的盆里。咦,不过话本子里,水边捡的孩子大多都叫水生,师傅唤我清辞还是很好听的……”
“你喝醉了。”
次日,我在自己床上醒来,醉酒后头是有些涨的,昨日里发生了什么我竟不记得,只记得醉酒后的眩晕感。打开房门,发现海言已经在练早功了,我心虚的瞧了眼师傅,师傅竟笑吟吟的看着我,并未呵责,悄悄在心里长舒一口气也练起功。
近来一段时日,我觉得海言有些反常,一向少言的他竟然会找我讲话,虽还是一副淡然的神色,但是这让我足够震惊了,而且,我唤他陪我出去,他也不会次次拒绝。
彼时,我们就在雪域冰原,虽是来过很多次,但是每次来此处还是会感慨天地万物的神奇。无论他处是什么季节,此处都是常年飘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回旋着,天地间只有苍茫一片,壮丽的不像话。若是仙境,那么此处便是罢。自那年我发现海言手很暖时,每到冬日或来此处时,都会牵他的手,多年来已成习惯,就如此时一般。我的手在他的手里包着,汲取着丝丝暖意。
恍然间,我发现,这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如今他的手这般大,已经可以把我的手完全的包起来。我抬起头看着他,原来已经这么多年头了,他如今这般高了,如今我仅到他的下巴。我从未注意过他的样貌,今日在这飞雪中,忽觉他眉目英挺,俊逸非常,风吹起他的披风,竟如此气质出尘,缥缈的觉得他应不属凡间。雪花落在我们二人的头上,那一瞬,我竟觉我们可以携手白头。
大抵是觉得我在看他,他迎着我的目光看过来,我在他清澈的眸中看到了我。
“海言!你真好看!”我不自觉说出这句话,然后对着他粲然一笑。
这是海言来第十三个年头,他十八岁了,当下又是一个春日,师姐还未归来。
这日,海言竟未在家。我诧异非常,因他从不独自出门。半时辰后他手中拿着一颗树苗回来。
“前日里你抱怨园中萧瑟,正巧杂货铺进了树苗,我便买了一株桃树苗,贾老板说今年春日里种下两年后便会长成。”难得他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
不过我却顾不得惊奇此处,我此时只想赶紧种下这株桃树。我转身去厢房找来铁铲,拉着海言一同在院落一角种下了这株桃树,那时满心想着两年后一起看桃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