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保定,游人目光所及多是直隶总督府衰飒之景,似乎这里只有过几个网红总督。
其实,只要在府衙门前稍一回首,一汪池水便横亘在不远处,在此你可以看到民族纷争、侠义英雄的历史倒影。
古莲花池,位于保定市中心,当地称之为莲池,环水置景,以水为胜,因荷得名,建筑兼有南北园林之美。
此园与北京颐和园、上海豫园、苏州拙政园、承德避暑山庄、扬州个园等并称中国十大古典名园。相比同级别园林人山人海,此地人迹罕至、别有洞天。漫步古莲花池观澜亭,我一声长叹,看来有名气有实力真的不代表有生意,千年古园落败至此。
于此园凭吊历史,环境与外界隔绝,时间也似乎凝滞,一切都恍如隔世,一切却又好像发生在昨天,那过往深处荆棘丛中的花枝,今日已经萦绕成岁月美丽的花冠。
一
曾作为清代乾隆、嘉庆、光绪三朝帝后行宫的古莲池,初名雪香园,始建于金代正大四年(年),主持建造这座园林的是时任保州元帅张柔,建成后的雪香园“帘户疏越,澄澜荡漾,鱼泳鸟翔,虽城市嚣嚣而得三湘七泽之乐”。(《临漪亭记略》)。
元代以后,由于保定地区发生大地震,这座名园“近皆废毁”,一直没有修复。明代嘉靖年间,保定知府张烈加以修复,并修建了亭台和围墙,雅称“水鉴公署”,意即以水为鉴(鉴即是镜子),来验照自己度量是否宽宏,志向是否凝定,施政是否清廉,行为是否正大光明。
真,是水的本色。经常照照平静的水面,就可以回归生命的本真,保持灵魂的净洁,古人以其独特的心灵体验和诉说方式,向世人托出了一个真实而完整的自我剖析路径,在清澈的湖面,敞开自己严闭固锁的心扉,显现自己的本来面目,彼此以足够的勇气和真诚,根绝一切犹豫,把赤裸裸、血淋淋的自我放在显微镜下,进行毫不留情的剖析和审判。
仅凭此水鉴公署,天下再无他园。“君子坦荡荡”,映现出一种难以企及的人生境界。我想,一个勇于赤诚忏悔的人,内在必然存有一种坚定的信仰追求和沛然莫之能御的自信力与自制力,有一种把灵魂从虚饰的包裹中拯救出来的求真品格。对于当下充满欲望、浮躁、伪饰而不知忏悔、自省为何物的时代痼疾,这未始不是一剂针砭的药石。
园中诸景建制小巧玲珑,优雅别致,拙中见巧,朴中有奇,汇集南北古建筑园林风格精华,曾有“城市蓬莱”、“小西湖”的美誉。年,北洋政府总统徐世昌亲书“古莲花池”横匾,该名沿用至今。
莲池园林以池为主体,临漪亭为中心,园中最大的假山,由沟通南北两塘的东渠环抱。山上怪石林立,远看有的似玲珑宝塔,有的像仙鹤引颈,有的如猿猴搔耳,有的同骏马奔驰。
你以为金戈铁马换来一场盛世繁华,在游人眼里终是一个望景水吧。看着北塘参差错落的莲叶,如碧涛波澜。山中有篇留洞,在灯烛照耀下,有乾隆皇帝手书的即景诗刻石,一不小心就忽略过去,一代帝王的字帖成为小洞影壁,御笔使后人扼腕叹息。
山下有一座汉白玉石桥,原名“绿野梯桥”,与赵州桥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座桥与保定城同龄,是中国园林中最古老的桥之一,桥名取自唐代著名宰相裴度的私家园林“绿野堂”。
莲池一湾,映照民族文化千年荣显,每一步都脚印灿烂。
二
张柔这个名字,在历史上并不风光,但在保定可谓家喻户晓,很多区县都有其雕像和传说。
张柔是一个史上很有争议、也很传奇的人物。
张柔,字德刚,金朝明昌元年(),出生在定兴县河内村,后为金朝定兴令,官至中都留守。兴定二年(),成吉思汗进攻金朝,蒙古骑兵直取紫荆关,张柔率部迎战于狼牙岭,战败被俘并受降,当天就成为蒙古军将领。
人之不同,其异如面。有的单纯,有的驳杂;有的渊深莫测,有的一汪清浅。而在复杂、内向的人群中,许多人由于深藏固闭,人格面具遮蔽过严,他人是无法洞悉底里的。一仗就受降的张柔,归顺后却勇猛无比,无所畏惧,首为蒙古前驱,直接攻下雄州、易州、安州、保州,然后驻兵满城。金兵听闻张柔投降,非常气愤,各路会兵数万来攻。
金戈铁马而硝烟弥漫,英雄豪杰雄视四方。好人名人与伟人,私心野心与雄心,形格势禁,身不由已,张柔负载着理想的浩茫,没有为一已之私作出任何解释,他选择了迎战的实际行动。一月之间,张柔与老单位的金兵交战十七次,每战辄胜,三十余城,尽为其有。燕赵平原,辟地千里,威名远扬。
历史中的人与事,已渐行渐远,踪迹杳然,原本立体、多维的历史进程,当后人把它诉诸文字时,统统成为直线、平面、单维的书页,而且必然经过了太多的选择与过滤。张柔一生南征北战,戎马倥偬,在民族矛盾复杂激烈时代,先后与蒙古军、金军、宋军交战,是非成败灰飞烟灭,世人皆叹他天下英勇无双,却没见他挥刀杀人时眼泪汪洋。
张柔作为武将,马下白骨不计其数,但其怜爱生灵、珍惜文化。太宗四年,蒙古与宋朝共同夹击金朝,张柔统领大军参战,下令勿妄杀人,“吾用兵,杀人多矣,宁无冤者。自今以往,非与敌战,誓不杀也。”汴京被攻陷后,蒙古军入城,诸将争取金帛宝器,而张柔一无所取,独入史馆,取《金实录》并秘府图书,后来全部献出,成为元朝编修《金史》的重要史料。
做为一个地方实力派,张柔初期在满城建立大本营,后战功愈多,辖地越广。张柔在太祖二十二年(),开始重建保州城,费时长达数年之久。根据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元好问《顺天府营建记》和文学家郝经《临漪亭记略》,重建后的保州城,规模空前,气势宏大,幽美宜人。城垣四周,建筑高大厚实城墙,城内建造都元帅官署和私人宅第,还建有四座园林,即寿春(东)、种香(西)、雪香(南)、芳润(北)。
其中莲池公园(雪香)为张柔部下头号大将、千户侯乔维忠所有。此外还兴建了孔子庙堂和众多的寺庙道观,引满城之东的鸡距泉和一亩泉之水,绕经东城分二支,“双流交贯,由北小门而出”,不仅解决了居民吃水问题,而且为城市绿化、美化带来了生机,“当夏秋之交,菱角如绣”,保定城呈现一片江南园林胜景,美色宜人。
这些都为保定城在元明清三朝、长达七百年的发展繁荣莫定了基础,也促成了张柔由专职武将向职业工程师的转变,中统元年(),张柔被召还京师。至元三年(),加荣禄大夫、判行工部事,主管大都(今北京市)的建设工作,一代名将成功转型为建筑大师,赴京上任后,他再未回保定,只是在此留下一座谷满粮仓、风光秀丽的城池。
其实,非此即彼、黑白绝对的思维逻辑,并不能真实认知事物的本质。至元五年(),张柔病逝,赠太师,后加封汝南王,谥忠武。张柔之子张弘范,从小就跟随父亲带兵打仗,是蒙古军中的文武全才。年崖山(今广东新会境内).战役爆发,张弘范率领元军对南宋军民围剿,南宋宰相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跳海自尽,同时还有南宋十万军民陪同跳海。
崖山战役后,绵延多年的赵宋王朝陨落,南宋王朝纳入了新兴的元朝疆域版图。部分历史学家认为崖山海战对中国古典文化的影响堪比西晋末年的五胡乱华,因此有了“崖山之后无中华”。此役前后,陆秀夫、文天祥两位左右丞相留取丹心照汗青,张弘范也成为蒙古灭宋第一功臣。在浩浩狼烟和刀光铁血面前,建筑大师的子嗣选择了马踏无定河边骨,幸哉?悲哉?年,张弘范病亡。死后,元朝加封淮阳王,追赠平章政事(宰相级别)、齐国公。
这些说到底,都是自己家的事,民族之间的仗打到最后,无非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在大汉族主义史观影响下,总有这样那样的戏本传说,为不甘心让一时强盛的少数民族主导国家,而编撰林林总总的杨家将、岳家将、呼家将的威武不屈、征战不休,来渲染汉家英雄的坚忍、顽强和正义。而其实呢?少数民族主导下的中国,依然出现了成吉思汗、忽必烈、康熙、雍正、乾隆一样了不起的帝王盛世。
莲池本无波,人心实难测。
三
古莲池跻身十大名园,自然有与颐和园比肩之处。
雍正十一年(年)正式颁布上谕,令各省建立省级官办书院,时任直隶总督的李卫创办“直隶书院”,因建在莲池“南园”,又名“莲池书院”,院长多为学识渊博之士,如章学诚、祁韵士、张裕钊、吴汝纶等,开设西文(英语)、东文(日语)学堂,招收外籍留学生,聘请外籍教师,形成“恢宏教化,声播四方”的局面。
直隶为畿辅“首善”之区,莲池书院系直隶最高学府,其声誉在全国众多书院中名列前茅,据保定府志记载,其修业者“彪炳于仕途,议院、学校者,不可屈指数”。清末最后一个状元刘春霖即其中之一。
光绪三十年(),清廷实行“维新”,废除科举,开办学校,各地书院更名易辙,莲池书院改称“校士馆”、“文学馆”,直到年停办。这座书院作为当时直隶省的文化、教育中心,先后存在年之久。我国古代书院多在南方,这座莲池书院作为北方文化遗产具有一定的价值。年11月22日,毛泽东主席曾莅临莲池故地重游,他说:“莲池之所以有名,关键是莲池书院有名,莲池书院在清末可称为全国书院之冠”。
莲池园藏石刻可谓一大景观。清嘉庆十八年(公元年),直隶总督那彦成将珍藏的褚遂良《千字文》、颜真卿《千福碑》、怀素《自叙帖》、米芾《虹县诗》、赵孟《蜀山图歌》、董其昌《云隐山房题记》、《书李白诗》等七种真迹和旧帖,镌刻在38方石头上,定名为《莲池书院法帖》,赠送给莲池书院,为莲池碑刻发端。面对这些格调高逸、技法超绝的书法瑰宝,浸染于一种浓烈的人文氛围,在满是伤痛的沉甸甸的历史记忆中,我们可以体会到此园其独特而凄美的人生况味。
田琬德政碑是园内年代最为久远的碑刻,唐代书法家苏灵芝擅长写碑,此碑写得笔墨婉畅、刚柔相济,具有很高的书法艺术水平。苏灵芝与同时代书法大师北海李邕和平原太守颜真卿相比美,宋代大文学家、金石学家欧阳修赞誉他是“唐代写碑手”。
蔡京是北宋时期臭名昭著的奸相,却写得一手好字,可当时人们谁也不愿保存他的字,镶嵌在莲池北碑廊的《蔡京送行诗碑》是国内惟一保存完整的一幅。在它不远处的则是宋代名将岳飞书写的《出师表》,与蔡京的字相比,岳飞的字显得雄劲有力。
游走碑林,月满西楼,两幅字画一副书写河山英雄,一副成就世间鬼冥。只有站到了这里,人们才不再喧哗,开始回忆,开始追悔,开始纪念,开始期待。
莲池东碑廊和西碑廊中保存了清代乾隆、嘉庆、道光三位皇帝的御笔。在清乾隆十一年(年),乾隆皇帝为祝贺保定莲池行宫的建成,将其祖父康熙的“龙飞”二字带到莲池供奉,当时的直隶总督那苏图命人将此二字摹刻于石。可以说,在莲池众多的碑石中,“龙飞”二字是最雅俗共赏的书法艺术作品。
为什么这么说,有时间您自己个儿过来看看吧。